(10月1日)上载这篇文时,得知本片已入围第50届金马奖:最佳原著剧本(陈哲艺)、最佳新演员(许家乐)、最佳新导演(陈哲艺)、最佳女配角(杨雁雁),最佳男配角(陈天文)、最佳影片,六大奖项!太令人振奋了!恭喜阿哲!
各大媒体已经访过陈哲艺。《品 Prestige》这一篇,绝对不是炒冷饭,而是有独家资料,让你更接近陈哲艺——扬威康城影展前的他,到被看好是国宝级导演的他。
Sittings Editor CHRISTOPHER KHOO
Photography RON LEE
Fashion Editor WILSON LIM
理容 SEK using M.A.C.
现在人人称他陈大导。觉得有点不习惯,因为广播那些年,都不是这样称呼他,一时难改口。庆幸,这位名扬海外的本土导演,还肯让我叫他一声阿哲,与我畅谈处女作《爸妈不回家》。
2001年10月,UFM1003电台准备开台,招募兼职电台主持人。义安理工学院传播系的100名应召者中,只有10人脱颖而出,最年轻的入选者,就是修读电影的陈哲艺。
加入了U计划,台前台后都叫他阿哲。他除了参与幕后制作,每星期四更推出《电影大搜查》影评单元——才18岁,连半部片都未拍过,就已经开始狠批各大导演的戏。
他也为早班节目制作街头访问。有一次,到乌节路采访菲佣,了解菲佣的窘境。那一次,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新起点。
13年后,他凭电影处女作《爸妈不在家》(Ilo Ilo)扬威康城影展,而这部电影和女佣很有关。
一切从女佣开始
虽然当年他离开电台深造去,我们再也没有联络,可我一直关注他的发展。他执导的短片《G-23》、《阿嬷》,是那么令人惊喜。
两部电影均亮相康城,《阿嬷》更在第60届康城影展,短片竞赛中获得特别表扬奖。《爸妈不在家》出现前,他的才华其实已受康城肯定。
我一直认为,他会是新加坡未来的王家卫或李安。他在康城赢得“金摄影机奖”(Camera d’Or),我马上发简讯给在法国参加影展的制作人之一——电台名嘴黄文鸿。我告诉他,阿哲非上《品》不可,文鸿一口答应帮我牵线。
我所认识的阿哲很敢言,一心想安排他出现在8月号《品》,因为主题是Dare。无奈摄影师行程问题,伦敦拍摄只好作罢。
我担心大导演回到新加坡赶宣传,无暇接受访问。谁知他还是满怀热诚地和我保持联系,希望《品》实现这段访谈,顺便叙旧,此举让我感动。
在本地,我是最早观赏《爸妈不在家》的媒体之一。当天,我告诉自己不要做笔记,而是以观众心态,品这部得奖佳作。
看完之后,我落泪。
当年,我也是义安理工学院的电影系学生,踏足国际影展,对我们这些发导演梦的学生来说,简直是在做春秋大梦。阿哲帮我们圆梦,他的导戏手法,确实具备国际大导演的元素。这个奖,他实至名归。
从来没有一位本地导演,可以把本岛邻里的小人物,刻画得如此细腻,撼动人心。我觉得阿哲的《爸妈不在家》,可让他套上“新加坡国宝级导演”荣誉。
导演,是一部电影的灵魂人物,他必须驾驭整个剧本,而阿哲也是《爸妈不在家》的编剧。一部好的电影,除了要充满艺术性,也必须够主流,导演所传达的信息也很重要。这部电影都具备以上元素。
我问阿哲《爸妈不在家》的一切,从何开始?
“我小时候有一位菲佣,她在我12岁时离开。我记得那天在机场,我的内心感到很痛。很奇妙地,三年前当我考完硕士后,在20多岁的这个时候,这些回忆涌现。还无法完全释怀当年的感受,就这样我开始追溯童年回忆,凭着一份情意,开始写这剧本。”
阿哲的经历,让我想起我的婆婆。当时她聘请一位来自斯里兰卡的女佣,短短六年就能以流利的广东话,和婆婆沟通。婆婆去世那天,她在灵堂前哭得很伤心。我躲在一旁偷看,那一刻的感觉是:原来,她是一家人。
访阿哲的时候,《爸妈不在家》已在菲律宾引起骚动。一位菲律宾华裔男子,寻获与阿哲分离16年的前女佣Auntie Terry。他和弟弟飞往菲律宾与她会面,最终在伊洛伊洛Ilo Ilo省(本片的英文名,取自阿哲前女佣所住的地方)——圣米格尔(San Miguel)村一简陋小屋,与Auntie Terry重逢,拥抱痛哭,场面感人。
关心小细节小插曲
从这部片,不难察觉导演的细心之处。为了复制1990年代的新加坡,为了让演员活在那年代,阿哲下足苦心。
“侯导(侯孝贤)常说,电影要有生活感。我召集演员到拍摄的组屋单位,要他们像一家人一起生活。一星期里,我也和他们彩排各种不同的生活情节。
陈天文拍了25年的电视剧,对这一切感到很陌生,起初很难适应,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深入地‘彩排’生活。杨雁雁是舞台剧出生的,就没问题。我是希望他们能以家人身份,深入了解对方。”
阿哲对布景的精细度,非常讲究。整个组屋单位是空的,一切从零开始。厨房壁橱重新设立,所有家具和装潢点缀,精心搭配,致力营造生活感。
如此大费周章布置场景,最终目的竟然是,让场地看起来平淡,没有丝毫的花哨,但效果却额外自然。
“我喜欢照顾小细节。银幕上的质感、镜头比例、颜色、整体表演⋯⋯我的每部电影都很照顾这些细节。这是我的风格,不分对错。
可能很多导演比较注重大构思,我关心小事物。像我的电影,故事并不复杂,也没有大起大落。一直以来,我的电影要讲的,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许多小插曲。”
寻找演员讲缘份
这部电影,有种深沉的内在美。剧中小主人与女佣的微妙情感,通过头发牵系在一起;女佣看待生死尽在一道伤疤;爸爸制服上的血汗泪——我几乎闻得到,妈妈生产的那一刻,无限希望。
说到妈妈生产的画面,导演透露,那是杨雁雁待产的真实录影。他说必须从寻找演员谈起。
“为了找本片的小主角,我们从21所小学,超过8,000个小孩试镜,再经过六个月的工作坊,才选中许家乐。饰演女佣的Angeli Bayani,通过菲律宾友人帮忙试镜工作,从大约40位女演员中选出。我是趁周末飞过去,那时很缺钱,必须住在很简陋的酒店。”
“如果那个周末,你找不到适合的人选⋯⋯”
“一定找得到。电影这个东西是很特别的。很多时候,你会追寻你的理想电影。我现在倒觉得,the film is the one searching for you。你不用去追,它自然会找上门,杨雁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
有一晚,凌晨三点多,我被这个女人的电话惊醒,她在电话说‘恭喜发财’!我感到莫名其妙,还以为自己在做梦。隔天,她证实真的打过电话给我,并告诉我,她怀孕了。
我必须换人。万一拍片导致她流产怎么办?但雁雁说服我坚持用她。
我为此改写她的戏分和人物特性。我告诉她既然你给我这么大的惊喜,等你待产时,我要全程拍下。
我和医院开了多次会议,做好心理准备。这家医院不让家属进产房,以免他们控制不了情绪妨碍生产过程。所以,在产房里,最亲的人就是我了。
这部电影,因为雁雁怀孕而变得更好。你可以掌控电影的80%,其余的20%是一种伸缩性。一场大雨、阳光照射,轮不到你管。很多时候,电影的独有魅力,就出现在这20%。”
大男人的柔情
阿哲四年前结婚,太太目前修读博士学位。我很惊讶他这么早就成家。印象中,他比较像一只自由的麻雀。
他解释:“我有一位很喜欢的老师,也是我的证婚人,她说得最好,人生就是这样,一辈子在追寻一个目标,到头来才醒悟自己在找别的东西。她说我们远赴英国求学,其实我们最后求得爱情。”
就这样,这两个原本目的是去英国读书的人,堕入爱河,身无分文,在伦敦结婚。
阿哲自认很大男人主义,老婆什么都得听他的;尤其烧菜,绝不让太太插手。
“我不让她煮饭,因为我对烹饪很挑剔。如果我不当导演,应该会到法国学烹饪。我太太每次说,为什么像我这种霸道的人,可以拍出这样柔情的电影?哈哈。”
为了拍《爸妈不在家》,他变成穷导演。电影的主要演员,差点无法走康城红地毯。当时没有赞助商,阿哲和黄文鸿自掏腰包,为杨雁雁、陈天
文及童星许家乐,以及许家乐的妈妈,包下机票和住宿。由于片子刚拍完,根本无法看到成本回收,阿哲连购买返新的机票都成问题。
他没有太多抱怨,他说心灵比物质上的享受更重要。“我不需要很多东西,只要有够我看的电影,就好了。哈哈!”
我觉得更重要的是,准博士太太,愿意跟他同甘共苦,实属难得。
爱艺术也等于爱国
其实,他无须太担心金钱问题。有了康城“金摄影机”奖座,相信钱自然滚滚而来。
目前,全球顶级金牌经纪公司United Agents代表阿哲,旗下的才子艺人包括Ewan McGregor、Mike Leigh、Kate Winslet、Sienna Miller、Keira Knightley等。据悉,已有很多片商找他导戏,剧本多得看不完。
欧洲面临经济衰退,片中经济危机主题,成功牵动老外的心。当初他觉得这部小品,不会在康城占一席之地;谁知评审都觉得电影素材很普及,大家能感同身受。首映结束,掌声雷动。
“这是一部你满意的成品吗?”我问。
“没有一个制作是完美的,可能六个月后当我重看时,会觉得恶心。其实,让我感到最欣慰的是,得奖之前,很多地区像北美、英国、香港、台湾、瑞士、瑞典、丹麦,已经买下版权。这证明电影是靠片质取胜的。”
在空间有限的新加坡,我们竟然培育了陈哲艺。
康城的记者会上,许多国际媒体记者问他,这次的成就,是否会为新加坡的电影业注入一支强心针?他的回答是,希望本地私人企业,能提升回馈社会的精神,并呼吁通过艺术实行。
我问他,觉得新加坡这个环境适合培育创意人才吗?
“本地缺乏回馈精神。法国政府即使面临经济萎缩,还是愿意支付两万欧元,资助我在当地发行电影。为了什么?只为了推广艺术,提升人民的文化素养。文化艺术可以让人民更团结,但我们却没有这种意识感。
一部国宝级的电影,需要全国人民上下的信心,大家做出大小贡献,才会发扬光大。可惜,我们已失去原有的甘榜精神。法国、日本、韩国,这些国家能拥有高文化素质,是因为大家先想到国家的整体发展。爱国,也可以通过文化艺术表达的。”
当年阿哲出国深造前,我和电台DJ同事们,去了他家一趟。
平时我们都在直播室交班,我对他不完全了解。那次在他家,我们玩疯了。当时,我们卸下DJ身份,只要开麦,无须关麦,没话讲,就尽情dead air(冷场)。
通常我与人谈得很尽兴时,都会记得谈话内容,但是那天讲过什么我却完全没有印象。只记得当时的气氛很纯真、诚实,我们都年轻过。这次的访谈,仿佛像回到他家的情景,只是少了那份天真,但依然真诚。
访问结束后,我送他走到德士站,望着他的背影⋯⋯这小伙子真的长大了。不知道几时可以再次尽兴地与他高谈阔论,但起码下次如果他得奥斯卡奖,我可以直接发恭贺简讯给他。
《品 Prestige》2013年9月号 COLOUR